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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茲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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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始十五年九月下旬,皇帝在大朝會上對出征匈奴的幾路將領大加讚賞。其中驍騎將軍賀言春此番立下大功,部將程孝之、邱固、胡十八張石等人俱各有封賞,且賞賜十分豐厚。車騎將軍程光所率兩萬騎兵,也在於闐河畔遭遇潰敗的左賢王部,一舉斬殺五千餘人,大勝而歸。程光一戰封侯,手下部將也按軍功領了賞,各自歡喜不盡。領賞過後,皇帝又在禦花園裏舉行慶功宴,除平虜侯賀言春因病未到,其餘將領無不欣然赴席。

這邊廂,得勝回朝的將士個個志得意滿;那邊廂,出征失利的鄺老將軍卻和曹葵鬥得死去活來。曹葵身為後軍校尉,兩軍對壘之際自己率先逃跑了,按夏律本是可以就地斬殺的。然而曹世子身份顯貴面子大,回京之後,皇帝雖然大發雷霆,讓人捉拿交由廷尉府審判,可七審八不審,曹葵卻反過來指責鄺實貿然領軍深入,以至鄺不疑部遭遇強敵身陷埋伏。自己那一回根本不是逃跑,而是領兵突出重圍,向陽石郡郡守求救去了。雖然鄺不疑手下也有兩個不怕得罪曹家的部將,親自出面作證曹葵逃跑,但曹葵的這一番說辭中,鄺實領軍冒進是事實,陽石郡守得訊率兵來援也是事實,也頗令人難以反駁。

一邊是隴西的武將世家,一邊是最為得寵的皇親國戚。得罪哪一邊廷尉府的官員都吃罪不起。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。方犁等一幹鄺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實情後,都暗地裏嘆息不已,曉得這必是安平公主為保世子,求了高人指點,雙方勝負孰難預料。只是可嘆鄺不疑,戰死沙場後仍時常被曹世子拎出來說事,實在令人憤慨。

這日朝會散後,方犁因要拿些換洗衣物去城外田莊,便先回了方宅。胡安半月沒見他,見了面自然親熱,苦留他吃了飯再出城,順便把自己新做的糕點帶去給侯爺嘗嘗。方犁答應了,正在房中收拾東西,就聽奴仆來報,說外頭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輕郎君求見。

方犁怔了怔,才會過意來,這必是燕七娘來了,忙幾步出了門,果然見院中立著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,頭上挽著時下男子流行的發髻,身著青衣,腰佩寶劍,正是燕七娘。

方犁忙上前作揖,把人往屋裏請,道:“快進來坐,只是……姐姐何故作這樣打扮?”

燕七娘也作揖回禮,笑笑道:“我不坐了,趕今日出城去。想著離京以後再難見面,特來跟你辭行。”

方犁大驚道:“姐姐要離開京城麽?卻往哪裏去?幾時回來?”

燕七娘搖頭道:“也沒個一定要去的地方,只是隨便四處走走罷了。若哪一日倦了,便找一處地方住下來。”

方犁頓時紅了眼圈,停了停才道:“自此不回倚翠閣了麽?”

燕七娘笑了笑,道:“我本也年紀大了,早就應該贖身出來再作別的營生。只是一直舍不下他,這才拖延到如今。也是他說的,等以後不打仗了,要和我兩個四處游歷一番,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,方不枉此生。如今他雖沒了,我卻還惦記著這些話,我一個人去看一看,也可了了這一樁心願。”

說到後來,臉上便有些悵悵的。方犁聽了,幾欲落淚,又怕惹得燕七娘哭,只得強忍住了,道:“姐姐若去,方犁也不敢阻攔。只是行李盤纏備好了不曾?路上風波險惡,可有人跟著麽?”

燕七娘見他難過,心中也如刀絞,面上卻故意雲淡風輕,道:“你放心,我館閣裏呆了這麽些年,也攢下了些體已,除贖身外,餘下的也盡夠下半輩子花銷了。我本有些拳腳功夫的根底,雖是花拳繡腿,這些年跟了他,偶爾得他指點,如今雖對付不了江洋大盜,小毛賊還是不懼的。再說還有兩個貼身侍女作伴兒呢。……是了,說起這個,倒讓我想到正事了……”

說著轉身從旁邊侍女手中拿過一把寶劍,遞給方犁道:“他前幾月無意間得了幾把好劍,這一柄原是準備送給你的。因忙著出征,就擱在我那裏了。前兒收拾屋子,叫我看見後想起來了。你且留著罷,日後也是個念想。”

方犁接了劍,也說不出話,只眼淚滾滾而下。燕七娘眼圈亦紅了,卻強笑道:“劍已送到,那我便去了。”

方犁也不便強留,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門。門外亦有女扮男裝的侍女牽馬候著,幾人飛身上馬,一如男兒。方犁在旁哽咽著道:“姐姐,在外若碰到什麽難處,千萬給我送個信兒來!”

燕七娘點了點頭,坐在馬上一拱手,道:“三郎珍重!”

方犁也在馬下拱手作別,道:“姐姐珍重!”

燕七娘便和侍女打馬去了,青衫白馬漸漸消失在紅塵深處,從此之後,京城再無燕七娘,也再沒有動人心魄的劍舞了。

方犁在門口站了許久,後來才被胡安勸了進去。胡安見他進屋後,撫著那劍只是呆呆地掉淚,自己也十分難過,跟著灑了幾滴淚,勸道:“各人有命罷了。人再掙,能掙過老天爺去?三郎休要哭了,一會兒吃了飯還要出城呢。”

方犁被他一語驚醒,忙揩了眼淚,道:“今兒七娘來辭行的事,不要說給言春聽。京裏那些風言風語,也別讓人在他面前多嘴。他本就心眼兒小,若聽見了,還不知會擱在心裏怎麽想……”

胡安應了,又嘆氣道:“我原想著,君侯這些年越發沈穩了。誰知病了一場,倒跟原來似的了。說起來,即使是當了大將軍,那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呢……”

方犁不說話,心裏更加酸澀起來,自賀言春成年後,鄭家便要靠他拉扯,皇帝要靠他開疆拓邊,部將要靠他立功得賞,人人都指望著他,卻都忘了他才二十出頭,更沒有人問他願不願意擔這副擔子……

十月下旬,在曹鄺兩家相互角力的過程中,曹家勝出。世子終於從廷尉府的大牢裏出來了。上半年時,光祿勳府的程不識因年邁辭官,光祿勳一職一直虛設。世子出來沒過幾天,皇帝便讓鄺實出任光祿勳。明眼人於是都看出來了,皇帝這是想補償鄺家。誰想鄺實卻一口拒絕了,推辭說自己亦是年邁體衰、難當大任。皇帝碰了一鼻子灰,只得悻悻地提撥了邱固。邱家合門喜出望外,七十多歲的老太爺親自拄著拐棍進宮磕頭謝恩,涕淚橫流地表示,邱家願為陛下肝腦塗地雲雲。

此後邱固和方犁等人登門探望鄺老將軍,均遭拒絕。聽府裏仆人說,老將軍日日喝得爛醉,誰勸也不聽。喝醉了酒,便揮劍亂砍亂殺,口中喝罵不停,合府上下人人懼怕。而另一頭曹世子出獄後,也在府裏攪得全家不得安生。他本就心胸不甚寬廣,又覺得這一回自己成了全京城人眼裏的笑話,而這笑話的起因,都源於母親非要他去從軍。因此世子恨公主、恨鄺家、恨皇帝、也恨賀言春鄭謖和素日跟著自己的那些紈絝,幾乎把所有人都恨了個遍,也包括他自己。

安平公主氣了個死,下狠手把兒子管教了兩遭,卻也沒見絲毫長進。到十一月初,京城裏終於鬧出一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來。那日鄺實和曹葵兩人都吃了酒,在街市狹路相逢,兩人先是起了口角,周圍奴仆們平時打罵怕了的,誰敢來勸?吵了幾句,鄺實突然撥劍就刺,一劍把曹葵穿了個透心涼,當場就死了。

鄺老將軍當街殺了世子,這才清醒了,踉蹌著上了馬回家去了。周邊百姓見他滿臉殺氣,也無人敢攔。等衛尉府上門捉拿時,鄺家奴仆都在院子裏驚慌失措地站著,鄺實的房門卻緊緊關著。官兵打開房門,這才發現老將軍已經懸梁自盡了。

安平公主痛失愛子,自此與鄺家結了仇。連皇帝也氣了個死。皇後知道前因後果後,面上雖對皇帝百般撫尉勸解,內裏卻暗自驚心,想著當日賀言春若聽了自己的話,把曹葵納入部下,天知道會鬧成什麽樣兒!

她皇後當久了,威勢日重,一直覺得只有自己才是鄭家的主心骨。久此一事,方覺得她畢竟久居宮中,論深謀遠慮,竟趕不上兄弟。因此幾天後,當皇後聽李氏說賀言春跑方犁田莊裏養病去了,也並沒有發作,只是郁郁地嘆了口氣。反倒是聽說鄭府養了許多門客後動了大怒,當天就把鄭孟卿父子叫進宮來罵了一頓,後來等鄭孟卿走後,又把鄭謖單獨留下,身邊宮女都遣走了,責備他道:“你在皇上身邊呆的時間也不短了,怎麽連這點眼力見兒也沒有?咱們鄭家現在是太子外家、一門雙侯,你小叔又做了大將軍,這權勢還不夠大麽?你們還要養士?你讓皇上怎麽想?你小叔當侯爺這些年了,多少人勸他禮賢下士招納門客,你見他聽過沒有?你爹是個沒主意的,聽別人說兩句便犯糊塗,你凡事就該勸著他些,怎麽也跟著胡鬧?姑母還指望著你呢……”一席話說得鄭謖又慚愧又感激,回去後果然把那些門客都客客氣氣地遣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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